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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板儿见她望过来,早已低下了头去,手指攥着腰间束带,总在那里不说话。姥姥和狗儿夫妇只当他倔脾气上来,不肯认错,忙拉了青儿巧儿走开,又道外头天色晚了,还得早些回家才是。

    巧儿因等不到板儿赔不是,亦是以为他性情如此,不好强求,只得笑而置之,挽着青儿的胳膊,好言慰藉。板儿跟在她后头,亦步亦趋,不离左右。

    私心里他是知道这事怨不得青儿,可是在那样的气急败坏里,由不得他细思量,只要想到巧儿有可能被官府的人抓去,他便如同折心锥骨一般痛的厉害。然而更令他难受的不是相隔不见,而是巧儿的有意欺瞒。

    其实方才他已经家去了一趟,为的就是巧儿倘或回了家看众人不在又不知怎样着急,不料刚到了李大娘家,就看见巧儿正登上了一辆绿呢马车。他原是要出声叫唤的,可是看巧儿的样子,竟无丝毫恐慌,便止步缩在了墙角根下阴影之中,冷眼看着那马车驾驶出去。及至官衙来人通传,说是巧儿已在府衙拘押,着其家人保释时,他才隐隐觉察出不对劲来。

    然而,也只是如流光一现,她瞒住他们的那么多,瞒住他的亦是那么多。

    究竟是哪里,自己做的不够好,才让她讳莫至深。

    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,堵得他难受不堪,一路无语回到家中,卖牛的小哥儿兴许是得了傅安的吩咐,还守在王家院前没有离去。看巧儿他们回来,笑着将耕牛拉过去,依照傅安嘱托,只说是那一家的公子见认错了人,心有不安,聊送耕牛一头当做赔礼。

    姥姥并狗儿夫妇都不敢收下,巧儿深明详情倒是无所顾忌,将牵牛的缰绳递入板儿手中,与那小哥儿客气的谢了几句,便目送他离开,这里才转身安抚姥姥一番,姥姥等人方安下心,欢喜将耕牛牵入棚中。

    一日的担心受怕,一日的惊魂未定,饭毕至夜不久,王家上下便都洗漱更衣,欲要就寝。青儿与巧儿同房,因说起白日之事,青儿倒是想起来,忙道声糟糕,攥了巧儿衣袖道:“我们出去寻你的那会子,福大爷府上还派人来问姐姐去哪儿了,我和姥姥不敢明言,便只说你与板儿哥在一起。福大爷说要是你回来,还叫往他那里去一趟呢,不想我们见了你,只顾着高兴竟把这茬儿给忘了。”

    巧儿惊乍之下闻听是这档子事,也觉自个儿当时走得太过匆忙,幸喜如今无事,便笑道:“这有什么糟糕的,明儿我早些去雁卿那里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青儿道:“去了可怎么说呢?”

    巧儿笑道:“就依你的话,说是去找板儿哥了罢。”

    青儿含笑点头,二人又叽咕了几句,才各自歇下。

    大概是入了夏,天气总有些沉闷燥热。青儿仍是老毛病,睡不到半夜就踢开了身上盖的红绫被子,巧儿让她惊动的略略转醒,睡意朦胧中侧翻了身,半睁开的眼帘里就见床头溅洒了一地碎琼,月光从窗扇里泄落进来,飘尘婉转,仿似流萤。她素喜夜色安宁,直觉就伸出了手,指尖绕着月光轻轻打转,一圈,一圈,又一圈。

    月影无痕,月色无声,唯有夏夜虫鸣越发清晰,似是撕心裂肺一般的叫着。脑海里无意想起晨间和亲王说的那一句怀璧之罪,心头微微做苦,有此罪名压身,只怕日后的生活是要艰险一些了。

    暗想于此,巧儿不由叹息一声,为自己未卜的将来,亦是为当日贾府大厦将倾之时的树倒猢狲散。这一声叹息太过绵长,待余音落尽,巧儿正欲侧身沉沉睡去,冷不丁窗外也传来了一声叹息,她下意识的攥紧被子,屏息再次细听了一遍,似是微风过隙,只听得那叹息之后有人低低吟了一句诗词:东方之月兮,彼姝者子,在我闼兮。在我闼兮,履我发兮。

    乃是《毛诗》里的一章东方之日,她只教过他一次,却没想到他记得这般清楚。指尖不留神缠住了额上青丝,巧儿挣脱了两下,倒扯得头皮一阵发麻,竟是一点睡意也无了。

    她便起身下床来,捡了一件外衣披了,夏夜余风微热,倒也不觉得寒凉。蹑手蹑脚开了门,悄悄掀起帘子,月下的那个人似乎并不知她已出来,玉树临风,尚在昂首看月。

    巧儿见此不免起了几分坏心思,掩口忍笑噤声,诚心要唬他一跳,便轻移莲步挪移过去。头上婵娟素裹,泄落的银光似是很不忍心她这样的戏弄,无端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,直至板儿脚下。

    板儿果真是吓了一跳,回身见是她却是哭笑不得,巧儿眼见阴谋败漏,像个偷腥被抓的猫儿立在那里,呆呆的看了板儿一回,大抵是不相信。板儿含笑指了指月色,又指了指她的脚下,她才恍然,原是被它出卖。

    二人相视一笑,板儿见她衣衫单薄,低了声嗔道:“还不快回去睡下,仔细吹了风再冻着。”

    巧儿摇头只说不冷,披衣走过去,伴他一处站在桃树之下,仰首看那半弦明月,轻笑道:“哥哥怎的这么晚还不睡?”

    板儿张口欲言,眸光里瞧她容颜清雅,经月光的洗磨竟越发的圣洁出尘,不觉自惭形愧,心底那一抹情思终是无奈咽下去,亦是浅笑回道:“精神尚好,睡不着就出来转转。况且今儿月色也比平日里好些,无人去赏倒是可惜了。”

    巧儿沉默颔首,当年李青莲有言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,说的真是字字诛心。今人再赏,虽无此悲,却感于其情,亦是难得了。

    板儿见她不说话,一时尴尬,忙又道:“妹妹之前听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?”

    巧儿笑点头道:“早年听过一些,后来因曾祖母不喜丫鬟们私下里告诉我们这个,说是有伤风化,怕丫鬟们教坏了主子,所以渐渐的她们也就不说了。”

    板儿便道:“妹妹这样说,我竟不好开口了。”

    巧儿吃吃笑了,道:“圣人说诗三百思无邪,如今我们只要不以**之心相度,只把牛郎织女当神话传说几句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
    板儿这才含笑道:“那么我就直言了,传说牛郎织女每年于七夕之夜在鹊桥相会一次,因久别分离,见面不免相对泣零,民间便有言说,若是七夕立于葡萄树下,便可听见牛郎织女的轻语,也不知当不当真。”

    “民间传言,多半不是空穴来风,只是我们不曾见过罢了。”巧儿轻叹口气,望了一眼庭院,除却一株桃树,别无绿植,亦不见蔷薇家葡萄藤等物,看来就是求证也是难于上青天。

    她正四下相看,板儿似乎已明白她所寻为何物,忙笑道:“不要找了,我们这个村子除了周老爷府里,别处再没有葡萄藤可寻的。要想一探虚实,只好今年去周府移植一棵回来种下,待到明年七夕日再听人墙角吧。”

    “谁听人墙角了?”巧儿似恼非恼,似嗔非嗔,杏眼斜睨了板儿一回,方回转过来,又笑道,“难得今日好月色,我倒是有首诗要教给哥哥呢。”

    板儿见说,自然求之不得,忙抬手作揖到底,惫懒无赖似的嬉笑道:“先生请讲。”

    巧儿掩口忍俊不禁,半晌方轻轻低吟道:“纤云弄巧,飞星传恨,银汉迢迢暗度,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柔情似水,佳期如梦,忍顾鹊桥归路。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

    诗好,她吟诵的也好,板儿听罢只觉心中那一重从未开启过的天地蓦地洞彻起来,霎时间有如豁然开朗,直叹妙极,遂央着巧儿要把这首诗誊写回去,细细品读。

    巧儿初时答应,转首看着乌云欺月,天竟暗了几分,方知入夜久长。思及明日还要起早,只得笑了道:“还是先睡吧,明儿我再写了给哥哥。”

    板儿亦看了一眼夜色,又见巧儿单衣蔽体,怕不经暮色之寒,忙道自己糊涂,请了巧儿回房休息,两个人轻声告别,方各自睡去。

    大抵是睡得晚些,这一觉着实深沉,巧儿醒来的时候天已白亮的骇人,自个儿大大惊讶一番,忙穿衣出来,见了姥姥在院子里喂鸡,一问才知板儿早已和狗儿夫妇牵了牛去田里了。青儿因杜府相邀,也过去那里应了绣娘的名额,又因她住的近,每日不必在杜家庄用饭,要到午饭时分才能回来。

    姥姥等人晨起时虽不见巧儿,想她或许是叫昨儿的事惊吓着了,多睡一会子也是有的,竟不知夜里与板儿对诗的事。这会子看她起来,姥姥忙又道:“姑娘身上可好些了,若不好,还要再叫了大夫来给姑娘看看。”

    巧儿忙说不用,问了姥姥是什么时辰,姥姥因说是辰时三刻(【辰时】又名早食,古人“朝食”之时也就是吃早饭时间, 早晨7点至9点,属辰时。此时一般容易起雾,传说龙喜腾云驾雾,又值旭日东升,蒸蒸日上,故称“辰龙”),巧儿忙道不好,急急的也顾不上吃饭,忙就要去周福襄那里。

    急得姥姥只在后头一叠声的问怎么了,巧儿笑回头摆了摆手,终究一语不发的就跑远了。(未完待续。)(未完待续。)